孩子们轱辘辘的眼光像几只平行的黑色昆虫。他们很想和父亲说什么,但他们都觉得应该先让母亲开口。
母亲偷偷捏住了围裙的系带。她把一只手放在背后,假装很轻松的模样。
“那个,你其实知道你自己是死了吧?”
那个影子——活生生的,和真人一模一样的影子,像是也愣住了,然后低下头说:“我知道。我跟你们开玩笑的。”
最大的那个孩子发出了一声啜泣。他没有憋住。他已经十一岁了。他在学校里学过,知道死亡是什么了。
她在网上查过了,一般是黄昏的时候。因为这个时候落日最暧昧,容易把死去的人认成还活着的人。
察觉到孩子们都用一种怨恨的目光看着她,母亲突然站了起来。于是孩子们又齐刷刷地转过头去,看着她走到窗边,把洁白的窗帘给放下来。原来她是在检查太阳光。
不知什么时候——起先他们还认为又是蜘蛛从墙上掉了下来,或者花突然栽倒在盆里。
玄关处传来了脱鞋的声音,墙上晃动着影子,灰影子——会动的影子。
于是他们知道是父亲回来了。
餐桌上没有一个人对他说再见。一桌的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一岁,五个里面倒有三个已经戴上了眼镜。
母亲的眼神像鹰一样锐利,但她也打定主意不开口说一句话。因为刚才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邻居的口形。他说的是:“真是古怪、倒霉的一家子!”
分针缓慢地擦过去。下午如同阴影一般降临到窗边。
一桌的孩子,倒有两个已经此起彼伏地打起了哈欠。他们用自己的手去捂着张开的嘴,困倦地掰开自己的眼皮。
母亲很想说:“醒醒!”但她想起自己在昨天晚上就已经警告过孩子们了,这使她感到自己教育无方,因而愤怒起来。
他们在餐桌前端坐着,门是打开的——邻居路过的时候往里瞥了一眼,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我能说句话吗?”他用同情而礼貌的语气说。
餐桌前他们受了惊似的,交换一番眼神。终于,家里的母亲开口说道:“可以。”她的语气很庄重,“他还没有来。”
邻居垂下眼睛,嘴角做出难过的表情,“真可怜。我真替你们难过啊。”
他想起自己是在菜市场里听到的这个消息,那时他正在考虑要不要买一个圆白菜。可当他听完那推着购物车的老妇人骇人听闻的碎碎念,下一刻,他便发现自己空着两手,浑浑噩噩地站在超市的结账处。
母亲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突然想起,要是他没有死的话,今天轮到他去菜市场买菜,回来给一家人做饭。就是因为她忘记了这一点,一家人现在全饿着肚子。
她把手放在一个孩子的背后,像是没有察觉似的,抚摸着她那整整齐齐的麻花辫。因为家里孩子多,女孩们都是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自己扎辫子。
父亲向餐厅走来,他们全都屏住了呼吸。
他的脚步比想象中安稳,看起来完完整整的,与平时下班没有什么不同。
“你们是在等我吃饭吗?”他说。
他的声带也是完好的,母亲想,至少这不会吓着孩子们。
看来老天爷给他们玩了一个温情的把戏,要走进来的真是一个血淋淋的亡魂,母亲一定会操起平底锅来跟他拼了吧。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先是那个最大的孩子肚子开始咕噜叫,紧接着,剩下四个孩子的肚子像是波浪一般,争先恐后地开始叫。母亲很想给那个最大的孩子的肚子一巴掌,但很快,她便发现她自己的胃里也发出轰鸣。
“到底什么时候爸爸才回来啊?”
倒数第二小的孩子发出了一声梦呓般的疑问。起先,餐桌上其余五个人还误以为是他们自己脑中的声音不小心说出了口,后来他们便把目光都投向这个孩子,她是个扎蝴蝶结的女孩。
“快了。快了。”母亲铁青着脸。
葬礼那天,他们一再告诫她,就在下葬的第七天,灵魂便会回来。他们知道母亲自己家里还没有死过人,很同情地用手摸着她的肩,使她感到不快。
“真可怜。”他又重复了一遍。他自然忘了当时他是怎么用倒吸一口凉气的语气对那老妇人说:“天,那他们还生了一大堆孩子,岂不都没有爹了吗。”
母亲的手紧紧地握着旁边两个孩子的手。左边是男孩,右边是女孩,男孩的脸圆得像苹果,却一点不可爱。
邻居这才发现他们这一家人的手都是以一种奇异的姿态交叉在一起的,这一发现使他下意识往门外倒退了一步。
“不过幸好,还可以等他回来问问清楚。不管怎么说,我真是为你们难过。”他话锋一转。
说罢,母亲严厉而责备的眼神便落在他身上,像在谴责他的什么品质,或者说是他的整个心灵。这眼神显然使邻居想起了他自己的母亲。他最后嘟囔了一句不知是什么的话,就仓皇地转过身去,逃之夭夭了。